于是Anastasia和她的男朋友Aggelos一人拉着一个行李往门口走去。我穿著家常便服,睡眼仍惺忪地站在自己的房门口,和他们相拥道别。旅途愉快。好好照顾自己。别想太多。一个人住要小心。别随便开门,我们还没缴电视执照费。好的好的。你们玩得开心点,帮我享受一点希腊的阳光吧。别忘了把妳的合约寄出。会的,再见。再见。再见。
我把门合上。终于一个人了。其实一直都是一个人的,只是这是搬到新房子后,第一次一个人坐拥整个空间。两个礼拜前,为了布置整顿这个我们一起租下的公寓,每天几近昼夜不分地紧密生活着──这窗户要擦干净。那角落像积了三年的尘埃,我已经蹲在那里半小时了。我们的房间都需要一张桌子和书柜,明天一起去IKEA吧。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厨房需要那么多柜子,我们用不完的啦,可是还是要把它们一个一个擦干净。垃圾!我们要把空箱子和垃圾拎去丢掉,我们制造太多垃圾了!你不觉得那沙发的颜色太丑了吗?去买一块布把它披上,换换感觉,好不好?嗯,妳介不介意我把过期的时尚与音乐杂志放在厕所的架子上?快来看,我组好我的高凳子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坐在上面,倚窗欣赏伦敦东南区无聊的夜景了。还好有另一个决定短暂与我们同居的韩国朋友Ellen,在帮我们张罗一些更细微的部份,可是三个人还是累得像狗一样,一到凌晨五点半趴下去就叫不起来,第二天过了下午二点,才摇晃着灵魂的重量,走到浴室去盥洗,展开昨晚未及完成的整理工作。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近一个礼拜,在入伙的第一个礼拜六晚上,我们请了朋友到家里来开所谓的“House Warming Party”,俗称“新居入伙仪式”。客人国籍的多样化完全说明我们身处的伦敦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城市。电子舞曲音乐,红白酒,简单的调酒,小甜点,零食,笑话,两台消音的电视画面,人,香烟,我们怎么可能有机会觉得孤独或寂寞呢?
可是我们很快就觉得累了。或者我应该说,很快我自己就觉得累了。派对过后醒来,有一种人去楼空的消亡感,可是那空洞并不是由于派对的过度热闹而带来的。如果我简单地归纳,那毋宁是对空洞的认识过于肤浅了──如何可以经过那么多年对喧嚣的训练还不知自处?是自己从一开始就认定城市学是必修学分的,是自己决定城市里的人有虚伪矫饰的极致,和热情与淡漠的矛盾结合,是自己不由自主就爱上城市的繁华喧闹,与动不动就得以对那肤浅矫饰施以犬儒的讥讽的──那一般人对城市华美背后空洞贫乏的刻板印象,并对之嗤之以鼻的态度早就不是困扰我的问题,我只是忽然觉得,忽然就觉得,自己不见了。
有关派对之后清理房子的笑话是:从派对第二天下午到第三天早上,最先要解决的垃圾是,叠在你家客厅沙发的三条壮汉、抱着马桶边吐边睡的女子,还有干脆就穿上你睡衣裹在你棉被里昏睡十五个小时的所谓“好友”,然后你才有机会真的把空酒瓶、烟蒂、塑料杯、脏纸巾等秽物拖到大楼底层的垃圾桶里。我们的派对状况比较好,礼拜天下午,把早上吐了两回的朋友摇醒,裹着外套、夹着香烟走在冷空气里,到新家附近的Bar & Deli去。那装潢摩登极俱现代感的餐厅曾在《TimeOut》伦敦生活指南杂志的封面出现,店里隔间用的矮墙上贴有一大片不同层次橙红黄色霓虹灯状线条,我们素着脸捧着不加糖与牛奶的热咖啡,却完全可以想象到了晚上,这家店要如何摇身一变从餐厅转为痴男怨女展示情感之地带。
我们坐着谈话。吃了两颗头痛药的朋友即将回去土耳其,我已经数不清这几个礼拜来和多少人说了再见,而那众多再见中,有很多是彼此都知道永远不会再见的了。如果不曾紧密生活在一起,那朋友的成份其实象过客多于一切;如果有一天再见了,也不过就问问彼此好不好而已,当然都说好啰,没事作啥向没情份的别人提自己感伤的故事,徒添他人负担或落人口舌。城市手册中必备的字汇就叫它做“疏离”,可是对于那些曾一起生活过的朋友、一起谈过几个晚上心事的朋友、一起去喝过几回酒、渡过欢乐时光的朋友,说再见,就需要一点技巧,必须巧妙结合眼中泪珠与唇上微笑、必须一起许诺到彼此国家探访,因为我们都相信伴随命运而来庞大的机运可能性,就算这诺言在五年内都没有实践的可能,也还算是真心的承诺。
用连锁烟抽掉一顿午间早餐的时光,和朋友聊着自己硕士班毕业后的打算,也不过是和其它留学生没什么两样的选择,要嘛回家认真找一份还可以的工作,要嘛以找工作为由苟且留下来,再了不起就继续念个博士班再从长计议。朋友选择回家;我则选择留下,看起来都是好事,都是得体的选择。于是我们彼此祝福、彼此鼓励,当然也对彼此倾诉当下的迷茫──不管选择是什么,日子好象都是要过的,我只是在这生活的过程中,忽然就找不到自己了。
为什么呢?
我很快就在新的房子里养成新的生活习惯。电话。电视。音响。Play Station 2。滤壶咖啡。细红格子白底棉被被套。开始放弃地铁而搭起公车到任何地方去,开始因为更多pub与club而记得更多街道名称,开始寻访一间又一间有趣的个性小店,开始读Doris Lessing与Kazuo Ishiguro小说中有关伦敦的部份。
可是我还是轻易就觉得,自己,不见了。
我那实际的母亲一定要说那是因为我生活没有目标的缘故。我以为后现代生活要不是活得积极忙乱,一天中会上百个交错的目标在进行;要不就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一个目标也没有。很不幸我是后者,有时间在无聊的生活中寻找所谓的自己。
另一个礼拜天的下午四点,电视台Channel 4为欢庆影集《Friends》不知开播第几集纪念,而轰炸式地一连播了12集《Friends》。坐在电视前马铃薯般看完之后,收到朋友传来的简讯:最近为何心神恍惚?
便坐在十二楼房里,巨大方形玻璃窗边的高脚椅上,仔细思量这么一句话。
属于市中心的伦敦一区,每逢周末便寂静地像座空城。平时会排成长龙等交通灯由红转绿的车阵,也在这时完全消失。鸟瞰地面,道路空旷得连划在路面多年、淡了颜色的指示路标,也忽然像被放大般,清楚地对一个十二楼的无车阶级说明只能右转的限制。
冬末伦敦的天空开始慢慢在下午五点以后才暗下来。可是属于傍晚的整座城市的阴暗灰沉,却还是让人为一天即将失去日光的事实,而苦恼得透不过气来,或睹气式地,不愿透气。
我觉得无聊。或者伪知识分子一点地说,我觉得没有意义。
如果我曾经从巨大的快乐或巨大的哀伤走一圈回来,那么也许我可以轻易对自己的经历下注。只是我没有,我只有无以名状的无聊与难堪的失落、挤在Pringles薯片罐子里的烟蒂和厨房里的Martini Bianco空酒瓶,还有一段朋友对于无聊生活体验的眉批:“关于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无聊生活就无法体验生活的看法,我的回应是:一个人怎么可能不体验到生活呢?坐在房里不出去,无聊,没有意义,我还是以这种方式体验了自己的生活。我只不过是以一种完全背离那些充满正义感与抱负有意义地活着的人们的方式,在体验我的生命罢了。”
因为意义从来都不存在。
因为意义永远可以被创造。
才写了这么一首无聊的阕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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